星期五發生的意外,讓我想起一年多以前我實際參與了南港彈庫的那一場意外的始末。
也許是同樣的結果,也許是同樣都在某個節慶之前,我莫名其妙地感傷起不知道自己能在這樣的世界裡活上多久的時間!?
誰曉得自己能不能陪著自己心愛的人歡度下一個新年、耶誕或情人節呢?
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就是這樣的心情嗎?
95年5月10號的中午所發生的那件事,大概讓很多人無法在這個母親節回家和家人共享一頓佳餚吧…
事情就發生在星期三的中午…
那一天本來辦公室還在注意電視上珍珠颱風未來的動向及發展,看看到底會不會影響到最近已經排定好的端午節視導暨慰問的行程時,鮮少在午休時間響起的電話鈴聲,瞬時劃破了我們辦公室裡少有的悠閒談笑。
本來大家還在碎碎念說不知道是哪個冒失鬼都不會體諒到別人也是要午休的時候,在看到接起電話的秘書表情越來越凝重的時候,也識相地閉上了嘴。
「是…是…南港彈藥庫…是…是…我知道…」
光是在旁邊聽,就知道事情不妙,只不過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事情會不妙到這地步!
「南港彈藥庫出事了,回報的消息是自燃爆炸!現在要不要請老闆起床?」
電話才一掛,面對我和行政官狐疑的眼神,秘書簡短地說明並提出疑問。
雖然我是辦公室裡最年輕也是最資淺的軍官,但平常的條理分明加上是跟在老闆身邊最久的傢伙,舉凡一切生活習慣乃至於突發狀況的處置,辦公室裡通常還是以我的意見為依歸。
「立刻去請!另外我們還要立即完成幾項工作:反向查證消息是否屬實?打到戰情中心問消息的傳遞到什麼地步了?確定詳細及正確的傷亡人數、立即通知各相關單位及長官、把車子準備好,等一下立即讓老闆趕到現場了解…」
辦公室在一瞬間裡像燒開的水一樣沸騰起來,但說實在的,每個人的心其實都是涼了半截。
陸戰隊平時看起來是有點屌兒啷噹的散仙模樣,但在一瞬間的反應能力及執行力方面,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可說是勇冠三軍,在短短三分鐘不到的時間裡,我老闆、我跟我們部內的政戰主任兼發言人就已經在往彈藥庫方向飛馳的路上。
只是這樣的效率並沒有帶給我乃至於任何人滿意或自豪的微笑,相反的,從我四支手機裡不斷傳來的消息,在我刻意放大音量的效果下,使得每一個人臉上都罩上了一層寒霜。
「你跟老闆報一下說現在的火勢已經控制住了…」
「現在送進醫院的有兩位弟兄,傷勢還不明…」
「損失的話還在估計…」
「還有兩位弟兄的行蹤無法掌握…」
「媒體記者已經獲得消息了…」
「附近的居民無人受傷…」
「總庫長跟指揮官已經出發了…」
「承辦參謀已經備妥廠庫的相關資料也往彈庫出發了…」
「部長跟總長那邊已經循系統回報了…」
20分鐘不到的車程裡,數不清的訊息、回報、質詢乃至於責難讓我接電話的手沒有停過,在整個事件漸漸明朗化的同時,卻也更令人急著想要趕到現場去了解整個通盤狀況。
好不容易進了彈庫大門,最早到的媒體連SNG都還沒準備好,我們就已經直奔事故現地了。
事故現場的細節以及意外發生的真正原因,礙於我本身職務並不是軍方所認定的發言人、許多的細項也不是我的專業所在、再加上軍事檢察官尚未調查清楚之前我也不方便說些什麼,為了不引導妳對整起事件有先入為主的偏見,或是造成不必要的錯覺,我就不在這邊描述些什麼。
而唯一能確定的是當我們踏上事故現場的時候,火,已經全滅了。
短暫地聽取簡報,我老闆的眉頭越鎖越緊,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可以了解他不想在這時候對任何人有一絲的責難,一個肩膀拍過一個肩膀、一聲辛苦了接著一句加油,看著所有弟兄的汗水濕透了整件迷彩服、有些人的臉上還沾著髒污及煙灰,這樣的情景只會讓人覺得在事故發生的第一瞬間無法在這裡盡一分心力是可恥的,誰有資格、誰又捨得在這樣一群盡心盡力的弟兄面前說一句重話…
只是…最讓人不捨的消息卻還是在庫長的眼淚裡震驚了我們!
一直掌握不到行蹤的二兵江宗豪以及二兵方文斌,他們的大體最後在火場二樓的狼藉裡發現了!
火雖然已經撲滅,但火場建築物裡的餘熱還是讓人的汗從額頭跟背脊上不斷地冒,腳下的碎玻璃跟積水沒有人有空去理會、也沒有人會在意那從屋頂上滴落的污水會在剛燙好的制服上留下水漬,原本走路就已經頗快的我老闆,現在更像是用跑的一樣,想趕緊到大體的發現處,在軍事檢察官許可的狀況下盡速將罹難弟兄的身體移往乾爽的地方…
別讓他們的身體在慘遭火焚之苦後還得忍受水淹的不適!
搬移大體本來就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承受的工作,有些人是不得不、有些人是把它當成一份工作、更有些人把它當作一件行善的功德…但對這群老是被叫做草莓族,二十啷噹歲的義務役弟兄來說,我真的不苛求他們能捲起袖子搬運著前一小時可能還跟他們笑鬧在一起的弟兄。
只不過當那個中校庫長紅著眼睛鼻子對那群平時我都以小朋友稱呼的弟兄們說道:
「接下來是要將兩位弟兄的大體搬出來,絕不勉強,畢竟這一切並不是你們的責任,只是躺在裡頭的是我們的弟兄,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他們的最後一程不是由別人、而是由我們這些生活在一起的同袍們來相送…」
那一瞬間,沒有人答話,卻也沒有人退縮,在那一群年輕得會令人心疼的弟兄們眼裡我可以看到滿滿的疲憊,但卻無法忽略那更令人目為之奪、超乎他們年齡的堅毅!
我知道那是我個人的感受…
個人的感受無法成為公正的報導或是新聞,但卻是讓我一直放在心裡的事。
儘管那時營區外,軍中人權促進會的會長陳碧娥女士,也就是許多人口中的黃媽媽正在白布條上寫著「為何我們的孩子被自己的炸彈炸死?」、以及「軍方送的母親節禮物,竟是孩子被炸彈炸死的屍體?」
各家媒體的記者先生小姐們鄭在彙整整個台灣地區到底有多少個類似的彈庫?整起意外事件到底是真的意外還是有人為的疏失?這樣令人震驚的事件到底是單純的個案還是到處都有?
忙於年中選舉的各級民意代表們也像嗜血的鯊魚聞到腥味般地群聚且慷慨激昂地陳述一些全世界都知道的大道理…
只是…這樣的幾天下來,我已經有點麻痺了…
許多的報告、許多的檢討、許多的攻訐、許多的加油打氣、許多的關懷問候、許多的說明、許多的不諒解、許多的口水、許多的眼淚以及更多更多的不知所謂,讓負責行政事項的我光是現在回想起來,都會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而日子到底又是怎麼過的?
忙碌,卻只是為了保持自己腦筋裡的一片空白…
因為自己沒有什麼忙碌的事好轉移注意力的時候,便會想起那一幕幕弟兄們明明就做了當下最明確的處置及最大的努力,卻還是喚不回兩個弟兄性命的悔恨;而一夜一夜的不成眠,就是想不透一樣在當兵、一樣是獨子的其中一位弟兄和我之間到底是有什麼不同,讓他現在安靜地躺在棺木裡,而我卻還活著?
「對不起!是我們沒有好好照顧你們!」
這是我老闆在靈堂上香時,對亡者說的第一句話…
辦過許多撫恤案件的我知道,家屬要的並不是那一千幾百萬的撫恤金,也不是某些平常見不到的大官們神情哀慟地來到靈前行個90度的大禮…
他們情願要他們的子弟活跳跳地惹他們生氣,也不要在出殯的時候流著眼淚、拿著杖頭打著裡頭裝著讓白髮人送黑髮人不肖子弟的棺木!
但是,真的是對不起!
真的是我們沒有好好照顧到每一個人,才會讓母親節這天多了兩個母親在孩子的靈堂裡折著紙蓮花…
對不起!
也該對我的母親說聲對不起,今年的母親節,沒辦法陪您一起過了!
diego